樊樊樊樂

触手可及(长蜂)

HE,短篇完结

是发在合志《Dark Violet》上的文

接下来依然是忙到吐血的魔鬼九月,暂且用这个混一发更新吧

祝食用愉快



乌云低沉,雨势磅礴。

枯叶被雨点打碎,风与雷,如挽歌,如镇魂曲。

急促的雨打在身上,散乱的头发湿作一团,紫色的发丝贴着脸庞,耷拉于破损的铠甲。

雨水洗涤了身上的血迹,敌人的,自己的,或是别人的。

怀里的男人奄奄一息。被血液浸过的羽织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金色的发尾也已失去熠熠光泽。

明明已经涣散的眼睛,却烧着烈焰般吞噬一切的红。

如同近在咫尺的死亡,势不可挡。

——杀了我。

暴烈的闪电撕开如夜昏沉的天,照亮那双被血色侵蚀殆尽的瞳孔。

男人仿佛在笑。他艰难地握住那双紧握着刀的手,像在轻柔地哄着,像在传输最后的温暖。

曾经那样坚定,那样温柔的手。

雷声轰鸣。掩盖了寒刃刺进心脏的声音。

腥涩的液体飞溅到脸上。在冰凉的雨里,异常温热。

混着雨,混着血,混着泪。

呼啸的风裹着滂沱的雨穿越山林,吞没了那极力克制的,破碎的呜咽。

 

-

 

四月。

阳光总是温和,重生绿意的树木还沾着昨日的夜露,散发着新鲜的气息。偶尔有风拂动柔软的枝条,再轻轻地飘进训练场。

银光冷冽的打刀左旋向上,瞬间劈落,前刺,一气呵成,束在脑后的马尾因动作而在半空划出小弧。整个动作干净漂亮,凌厉的势气一如那破开空气的刀刃,不给敌方留半点格挡的余地。

蜂须贺虎彻刚收势,五尺外就传来了清脆的掌声。

“好刀法。”长曽祢虎彻盘腿坐在训练场的南面,背后是葱翠的庭院。他拍着掌,一双蜜色的眼睛看着收刀入鞘的蜂须贺,脸上带着赞赏的神色,似乎因欣赏到美妙的刀法而感到十分愉悦。

坐在长曽祢旁边的堀川国广也微笑着鼓掌,同时暗中用手肘戳了戳旁边一脸别扭的和泉守兼定,后者才不情不愿地随便拍了几下手掌心。

蜂须贺用汗巾抹去汗水,回过头,对堀川与和泉守颔首示意,对长曽祢却只是一瞥,清冷的碧绿眸子几乎未有停留。

长曽祢一怔,目光追随着蜂须贺虎彻,直到那抹高高竖起的紫色消失在回廊的转角。

“……啊,我们来训练吧!”察觉到骤然跌落的气氛,堀川像是刚从对刀法的沉醉中回过神来,站起身拉着环手而坐的和泉守兼定,想要尽快远离仍然盯着回廊的长曽祢。

“堀川。”

听到凉凉的呼唤,堀川国广手上不住一松,正要被拉起来的和泉守兼定又稳稳地坐了回去。

堀川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悲痛。

“是……怎么了?”堀川讪讪一笑。

“蜂须贺……似乎很不待见我?”长曽祢侧过头,看着仍然拉着和泉守的堀川,“你们来这里的时间比我长得多……或许知道是什么原因?”

“呃,这个……”

“还不是因为去年那件事。”没等堀川组织好搪塞的语言,一旁的和泉守便插了进来,“你为了救蜂……”

话刚开始说就被堀川的笑声打断。

“啊哈哈哈哈……我突然想起来!大和守叫我们去帮忙干农活来着!”堀川双手捧住和泉守的脸颊,努力把那张面色不善的脸扳向自己,边说还边对和泉守使了几个眼色。

“什么,我怎么不知道大和守……唔!”

“那我们先走啦,你好好练习!”堀川把和泉守的脸生生掰到长曽祢看不见的角度,一手紧紧捂住和泉守不安分的嘴巴,对长曽祢笑了笑,连忙拖着和泉守开溜。

长曽祢就这么看着一大一小消失在了纸拉门后。

“喂……堀川你干嘛!”被堀川国广拉到训练场外,和泉守兼定挣脱堀川,一脸不满。

堀川国广四下望了望,确定长曽祢已经彻底不在视线范围内,声音也不可能传到他耳朵里,才仰头看着和泉守,叹气道:“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!”

“我当然知道!让他知道真相不好吗?”

“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是第二把长曽祢虎彻吗?让他知道有什么好处?就让那些事情过去不好吗?!”

“可是这对他不公平……”

“哪里不公平?那只是一场意外!他既然会为蜂须贺阁下挡刀,就肯定能承受暗堕的结果!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不好受,可蜂须贺阁下更不好受。”堀川国广紧紧盯着和泉守,“伤口还没愈合,又何必去揭呢?”

和泉守兼定咬着嘴唇,天一样蓝的眼睛蓄着不忍与悲伤。

转角的屋檐下,因无心训练而准备打道回府的长曽祢虎彻倚着木墙,听着堀川与和泉守的声音,从恼怒到平息,从激烈到沉郁。

 

-

 

有些梦总是循环往复,像不停转动的水车,一遍又一遍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那些如溪流般轻盈流逝的时间,那些似乎已经很久远的人和事。

那个凌厉的、强大的、狂妄的,而又非常温柔的男人。

他们在石板砌成的池塘边依偎,看星辰的光辉如银霜洒满大地;灯火迷乱时交颈为欢,把融合的体温深深揉进灵魂;夜深时卧在彼此的怀里,任发丝交缠,在睡梦里编织同一片呼吸……

都不在了。

终止于血光四溅的埋伏,终止于那道身影为自己挡下的致命一击,终止于用力刺进胸膛的刀刃。

刺目的血,惨白的笑。那双始终注视着自己的眼睛,仿佛在说不要哭。

“长……!”

惊醒。喉间卡着未能叫出的名字,身侧包围着墨水般苦涩漆黑的空气。

夜长梦多。蜂须贺虎彻用手遮住脸,试图用掌心的暖意使自己归于平静。

一年了。

知道自己无法再入眠,蜂须贺索性用小木桶打了盆水,将额间渗出的冷汗洗净。冰凉的水扑在脸上,让乱作一团的脑袋多少清醒起来。

随意披上外衣,蜂须贺拉门而出。他要去的地方离居所很近,是本丸众多池塘中很不起眼的一个。并不是去消磨闲情逸致,只是想看着静止的水面,把蛛网般千丝万缕的思绪暂时搁置。睡不着的时候,总是如此。

可今夜有人先占据了这个孤独的地方。

宽阔的石板上,一个人背对蜂须贺,一动不动地坐着,金色的发尾即便在夜色中也十分夺目。

听见木屐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,那人回过头。

——长曽祢虎彻。

蜂须贺心中一动。如同一颗小石子落进了池心,浮起一圈轻缓的涟漪。

他止步。隔着五步的距离,四目相对。

“晚上好。”对面的人开口打断沉默,声音低醇,一如沉甸甸的夜色。

“……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
长曽祢所着之物并非内番服,身上的白黑羽织沾着些许污渍,也许是已经发黑的血液。那把威力慑人的虎彻刀被放在身旁,在湖水的映照下泛出隐隐光泽。——看来是出阵刚回。

“没什么,看看池子和星星。”

以清池洗濯血气么?他还不知道原来长曾祢虎彻也可以如此风雅。若是放在一年前,他恐怕要笑出眼泪来。蜂须贺别开视线,沿着池子缓步寻觅一个地方坐下,道:“那你倒是会挑地方。”

“也不是,我只是粗人一个。”长曽祢低声笑笑,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,“只是觉得这地方在……怎么说,召唤我?”

召唤?

蜂须贺脚步一顿,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。

他转头,看向那个容貌、身形、声音,甚至举止都没有任何改变的男人。

太像了,以至于他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陷阱。可他明知道这不是那个人,明知道那份属于两个人的过去已经失散在了另一个时空。

可是即便如此,已经快要麻木的心仍然忍不住萌生期待。期待男人告诉自己,他还在,他就要回来了,尽管最终等到的只是长曽祢迷茫的目光。

心脏像是被什么扯住,缓缓收紧,最后,啪嗒崩断。

——这不是他。你还在盼望什么呢。

“你怎么了?”

“不……没事。”蜂须贺别开眼,不愿再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琥珀色眼眸。

“你看起来……”

“夜里凉,你也别在这里坐太久,早回吧。”像是没听见长曽祢的声音,蜂须贺兀自拉了拉衣物,擦过长曽祢的身侧,踏上通进黢黑的石板路。

——你看起来,很悲伤。

长曽祢的目光定定看着蜂须贺的背影。淡紫的长发,浅金的和服,狭长的路,道旁缀满小花的草丛。

他看见明媚的阳光,听见鸟在细碎地叫着,感觉空气有点闷热。蜂须贺转过身,脸上挂着他以为绝对不会在蜂须贺脸上出现的表情。

“你想死吗?赝品!”蜂须贺瞪着眼睛,明亮的眼睛里装着惊愕与羞恼。

他看见“自己”优哉游哉地踱上前去,俯在蜂须贺耳边说了些什么,愉悦地看着蜂须贺的脸逐渐涨红,大笑着走开,留下蜂须贺一人在原地气得跺脚。

……这是什么?

“唔!”

眼前一花,长曽祢虎彻一手撑住地面,另一只手捂住脑袋,试图缓解突如其来的闷痛。就如同什么人用刀柄一下一下地敲着他的颅骨,大脑被震得天旋地转。

他看见草地变成石板,阳光变为漆黑。

等等——

冷汗自额角渗出。长曽祢抬头,唯有路边的矮丛拥着纯粹的绿,融进夜色,不愿惊动各怀心事的人。

疼痛随着方才的画面烟消云散。半晌,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,几欲砸落在地。

余光里,一池止水依旧安静祥和。

今夜无月,唯有那洒满天穹的星光倾泻而下,如雪银白,似水温凉。

 

-

 

“活用步法,以退为进,借力反击,直取敌心。”

最后一式弓步突刺,室外的夕阳亦为寒光的刀刃所切割。

傍晚的训练场只剩一人,蜂须贺收刀,待气息平定,才换上内番服,返回居室。长时间磨练刀法的身体略发酸痛,蜂须贺索性半路折向温泉,却在路过竹林时听见“长曽祢”而不由顿足。

“长曽祢殿下真的是太——帅气了啊!”乱藤四郎夸张地拉长着声音,抓起一把石子丢进溪水里,似是在借此表达内心难以言喻的激动。

“喂,你是去出阵还是去犯花痴啊。”博多藤四郎无奈叹气。

“你没看见,那种凌厉的招式!还有舔掉嘴角的血硬撑的样子……简直!”

“唔啊,虽然也想领教一下,不过长曽祢殿下出阵得是不是太频繁了……”

“诶——长曽祢殿下这样威名赫赫,受重用很正常的啦!”

“也是啦,上次长曽祢殿下……”

……

蜂须贺走出竹林。不知是从多久以前开始,凡是关于那个男人的东西他便会下意识留意。直到一年前,关于他的话题才随着他的离去而销声匿迹。如今,随着长曽祢的“归来”,禁忌的名字又重新被反复提起。

反复、到处。

蜂须贺竖起头发,简单冲洗过身子,裹上浴袍走进温泉室,待走近池子,才发现眼前就是活生生的长曽祢虎彻。

果真无处不在。

长曽祢精壮的两臂搭在石壁上,阖目仰面。透过氤氲的水雾,蜂须贺察觉长曽祢眉头紧蹙,侧耳细听,似乎还能听到几声低吟。官能敏锐如此人,不可能连有人靠近也未能发现。

蜂须贺皱眉,这个样子别是给蒸晕了才好。走上前,蜂须贺半蹲下去拍长曽祢光裸的手臂:“喂,你没事……唔!”

蜂须贺手指才触到那结实的上臂,手上便蓦地一沉,被那人一拉下水——

滚烫的水拍了一头一脸,鼻息间尽是硫磺的气味。蜂须贺遭殃的眼睛被水花撞得发疼,酸胀的不适感令人几乎睁不开眼。

“你干什么!”恼火地质问刚落,蜂须贺只觉眼前一暗,健硕的身躯将地灯的光线挡得彻底,自己的后背已被牢牢抵在石壁上。不等蜂须贺反应过来,炽热的雄性的气息便已将自己完全包围。

长曽祢潮湿的金色发尾贴在后颈,上身弯作弓形,两臂撑在蜂须贺的身侧,将比自己纤瘦不少的身体圈在自己投下的阴翳里。他喘着气凑近,像猫类在繁殖活动前逗弄伴侣般以鼻尖轻触着蜂须贺的侧脸,一下一下,似是故意用粗重的呼吸挠搔蜂须贺的耳朵,又似是在嗅闻蜂须贺发间淡淡的香气。

熟悉的,侵略的味道。蜂须贺浑身一僵,他当然知道抵着自己小腹的东西是什么。

 “蜂……”男人含糊不清地嘀咕着,身体烫得吓人,只得拿赤裸的身子去贴近蜂须贺温凉不少的肌肤,却因蜂须贺穿着浴袍而不得,伸手便对绳结一番胡乱扯弄。蜂须贺甚至感觉到男人用嘴唇触碰着自己的颈项,用舌尖舔弄着,试图向身下的人传导急切的欲望。

似曾相识的,危险的画面。

“走开!”在浴袍被扯开之前,蜂须贺用小臂照着长曽祢的胸口重重一推,力道大得直接把神志不清的长曽祢推倒在池里,自己则趁机上岸,拉开到足以应对任何进攻行为的距离。

长曽祢呛了口水,跌坐在池里,热水灌进鼻腔的感觉自然不好受,却好歹让人登时清醒了起来。

如梦初醒也似地眨了眨眼睛,长曽祢呛咳中仍掺着粗气,一双蜜色的瞳仁愣愣地盯着蜂须贺,好一会才试探般地叫出对方的名字。

“蜂须贺?”

“在温泉里做春梦,不怕脱水么?”蜂须贺冷笑。

——这是真的蜂须贺……?

热气仍在池面上不知疲倦地冒着,脑子如同乱麻。水很热,热得像岩浆,长曽祢甩甩头,试图疏通自己卷成死结的思绪,却愈发觉得一股火焰在体内流窜,大脑、下腹、脚心,如同点燃引线的爆竹,随时都要爆炸。

“抱歉,我……”

挨着石壁站立的人,一袭湿透的薄衣,发丝散落,脖颈修长,身体线条暴露无遗。长曽祢甚至可以想象那身湿衣下白皙的皮肤,是何等的诱人沉迷。

他渴望发凉的空气。长曽祢难耐地支起身子,试图以脱离水面来缓解身体的不适,腰际尚未出水,单纯的举动已然引起对方的警觉。

“别动——”

长曽祢动作一滞。

声音戛然而止。

橘色的灯光幽幽照着,没进缭绕的水汽,杳无声息。

蜂须贺分明看见,那没有其他任何瑕疵的蜜色身躯上,有一道狰狞的肉疤突兀地盘于左胸。

疤痕不大不小,正是打刀所能留下的程度。或者说,正是被蜂须贺虎彻穿刺之处。

如果这不是一个恶作剧的话。

夜晚的微风轻轻扫着探进矮墙的树枝,发出沙沙的响声,在几乎凝固的空气里,异常躁乱。

“刚才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蜂须贺根本不等长曽祢把话说完。他已经听不下任何东西。只有那道像烙印般踞于胸膛的伤疤,像一把刀,捅进呼吸,直插肺腑。

他背过身,落荒而逃。

 

-

 

手入室。

药研藤四郎拉好橡胶手套,从马口铁方盒中取出棉布,倒上丁子油,在长曽祢结痂的伤口上轻手敷抹。

“等二十分钟,痂就会脱落了。”

凉腻的液体接触肌肤,伤处的骚痒终于得到缓解。长曽祢舒出一口气,对药研道了声谢。

药研踱到长曽祢的身后,仔细处理那宽阔后背上大大小小的红痂。自长曽祢来到本丸后他似乎已经为长曽祢疗伤不下二十次,而长曽祢才来不过四个月而已。

“我有件事想要问问您。”药研手上边忙活边说道。见长曽祢侧首示意自己说下去,才继续问道:“长曽祢殿下为什么越受伤越出阵呢?这对您的身体总归不好。”

“只是想出阵罢了。”

看着长曽祢毫无色变的侧脸,药研笑了笑。

“不是为了寻找什么吗?”药研将渗入丁子油的棉布压在长曽祢的后背,用医用胶带固定,“比如……记忆?”

被轻触的后背微微一僵。

“之前您昏迷的时候,我听到您在叫蜂须贺殿下的名字。”药研一顿,又补充道:“刚才,也是。”

长曽祢没有说话。

他看着窗外,高耸的竹子丛丛簇簇,连阳光也被染成绿色。他曾看见,在这片竹林里,“自己”和蜂须贺一起救下一只受伤的小麻雀。

他快要分不清,究竟此刻的自己才是长曽祢,还是梦里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才是真实。

“您已经记起……”

“我分不清。”也许是侧着脖子的姿势令肌肉发酸,长曽祢回过头,不再看窗外层层叠叠的竹节。

“什么?”

“我分不清……自己到底是在做白日梦,还是在拾取记忆?”

药研看不见长曽祢的神情,却觉得他一定是在苦笑。

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蜂须贺。那时候蜂须贺被同伴架回本丸,在手入室昏了一天一夜才醒来。他还记得那双眼睛,干涸,却仿佛在下暴雨,看得人心里也被淋个湿透。

“看到您的伤口时我就已经开始猜测了。”药研缓缓说道,“刀剑的付丧神具有极强的自我修复能力,即便负伤,只要不致命,经时必能愈合,不留痕迹。而您胸前那道……我可不记得一年前的长曽祢有这个疤痕。”

长曽祢没有说话。

他听见药研扯断胶带,还有丁子油倒在棉布后,玻璃瓶被放回推车塑料板面的声音。

“有些人是注定要在一起的。这是天命,不是吗?”

“……”

长曽祢一动不动,任由药研将一块块棉布贴上他的身体。

——天命吗?一个不是“我”的我,一个不完整的我,或者……一个深藏渴望的我?

——这样的我……

良久,药研听见一声轻叹。宛如他在隆冬时节听见的,松枝被大雪压断前的,轻微的叹息。

……

送走了长曽祢,药研藤四郎的工作也已结束。将胶带、丁子油等物什收回木箱,推车靠墙摆放,药研将白大褂挂于书桌边的立式衣架,在即将走出手入室时,才发现门口多了个隐隐绰绰的身影。

“谁?”药研走上前,拉门。

他看见蜂须贺。

“蜂须贺殿下……?”

视线中,来者背着光,看不清神情,却让人无由想见黑夜冷雨,催人伤心。

 

-

 

“蜂须贺,你听我说。”

“不听。你喝醉了,赝品!”

长曽祢才抓住蜂须贺的手,就被用力甩开。

“我长曽祢虎彻,即便为你灰飞烟灭,也在所不辞。”

“说什么胡话,醉鬼!”

“我也会尽我所能,无论如何都要守在你身边。”

“……你什么时候这么肉麻了!”

“我说真的。”

一阵别扭的沉默。

“……真的?”

“真的。”

……

悠悠转醒。

长曽祢虎彻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。醒来的时候,原本趴在窗棂的一息余晖已经消失殆尽,夜色从半开的窗户渗进,填满了八叠大的居室。

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,长曽祢还未起身,便发现西墙边坐着一个人。

蜂须贺虎彻。

尽管只能辨别出轮廓,长曽祢却感觉两人都在漆黑中看着对方。

他坐起来,拂开薄被,随意一叠推到墙边,膝行两步到矮桌旁,摸索着桌上的仿古电灯。

“开灯吧,你好像……不喜欢黑?”

他没有问蜂须贺的来意。他无意去问。或者说,无须去问。

“现在不会了。”

长曽祢即将触到电源的手一顿。莫名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泛开。

“还是开吧,黑灯瞎火的不好说话。”

暖黄色的灯光即使透过纸罩也十分明亮,照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。待不适感渐渐消退,他看向西墙,与蜂须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。

垂眸,长曽祢用烧水壶接了半壶水,放到底座上,拨下开关。

粗人总是喜欢用电热水壶烧水的。这个房间原本属于“长曽祢”,他来后便自然而然地住进了这里。房间里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齐全,用得完全顺手,想来那时候他时不时翻出的一些用不着的东西,比如俳句集,大概都是蜂须贺以前放在那的。

“坐过来吧?”长曽祢取出茶盒,“我煮点茶。”

蜂须贺在他对面坐下。

热水壶哼哧哼哧的声音充斥在两人之间。要用的东西已备好,只等水烧开。

或许是电热水壶把周遭的空气一起煮了,长曽祢只觉得空气发闷。抽了抽鼻子,长曾祢兀自找话:“上次在温泉……”

“明明吃不消还要出阵,身体不要了吗?”对面的人冷不防地说道,面无表情。

“我有分寸。”长曽祢用舌头舔了舔上颚,只觉口中发干。

“前两天才遭受重创,今天不但出阵还又带回一身伤,你有什么分寸?”

“你到这里就为了说这个?”

“……”

看来药研什么都和蜂须贺说了。——蜂须贺从来都不擅长隐藏情绪,这一点长曽祢比谁都清楚。

“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呢?”长曽祢低下头,拣出茶盒里的一小撮茶叶,用手指捻着,“刚才梦到和你吵了一架,我醉得差点掉进池塘里,还好你来找我,不然我恐怕得在水里过夜……”

长曽祢笑了笑,自顾自往下说:“每次出阵后我都能想起一些画面,一睡下,它们就会出现在我的梦里。你知道吗?就像散落在异时空的拼图,我只能一片一片去捡……”

——够了。

长曽祢脸上的笑容,很刺眼,刺得眼睛难以遏制地发酸。听起来是风轻云淡的口气,却像一把钢锤,一字一字,锤进胸腔,砸进心脏。

藏在桌下的双手紧握成拳,就连指甲深深扎入掌心,也无知无觉。

——你明明也很痛苦,不是吗……

 “我欠你的还不够多吗?”蜂须贺问,声音夹着微不可查的颤抖,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
长曾弥苦笑。

“一个不完整的我……”

“那就让我们一起去找回来!”蜂须贺暴喝。

长曽祢一愣,指腹间的茶叶梗断成两截,落在桌面。

“就算找不到也没有关系,只要你还在!不是说要守在我身边吗?!”

“……”长曽祢拍掉手上的茶屑,每一个字都艰涩发苦,如砾石卡在喉间:“你知道的,说起来容易,操作的时候总会遇上一些麻烦……”

“我不知道狂妄如长曽祢虎彻会这样懦弱!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被狠狠撕扯的声带终于崩溃,嗓音已然嘶哑,“这一次,换我守着你……不好吗?”

长曽祢怔怔地看向蜂须贺。

碧色的瞳仁好像潮水。那样汹涌,那样温柔。

“你果然是蠢货啊,赝品……”

烧开了水的电热水壶自动断电,塑料片弹跳复位,发出咔哒的轻响。

霎时室内除了寂静再没有其他声音。

仿佛时间静止,漫长到恍如隔世,漫长到那碧绿的双眼盈满泪光。

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,融化,崩裂,坍塌。

长曽祢起身拉过蜂须贺,拥进怀里。很用力,像是末日将至时抵死的缠绵,像是珍宝失而复得后灭顶的喜悦,像要压进骨髓,揉进血液,直到身体的每一处,都将那人深深镌刻。

紫色的长发散发着熟悉的香气。瘦削的肩膀无声抽动,颤抖的鼻息被埋在总是温暖的胸膛。胸前的汗衫已然濡湿一片。

“久违了,蜂须贺。”

灯光静静地照着,将紧紧相拥的人温柔包围。

融合的体温,熟悉的气息,近在咫尺的心跳。所有感情都明了于心,再无须多余的言语。一如海岸拥入潮水,一如大雁归栖沼地。

你就在我身边,触手可及。


-END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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